第17章
可是它的二楼另有乾坤：二楼没有住家必备的床铺，却有五六张小桌子，排成两列，倒像一间教室似的。三楼房顶低矮，是伙计的住所，靠墙放置四张双人床，墙角用布帘围起一角落，里面放置便溺的马桶。三楼上面是一个露台，是晾衣裳的场所。
一天，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来到店里，完全不搭理老板招呼，直奔柜台后面楼梯，他迅速奔上楼，在两楼看一眼，再直奔三楼。老板跳起来想阻拦，脚下被马达一绊，几乎摔倒，等他爬起来顺楼梯登上两楼，制服男人已经看完了楼上，正下楼要走。
老板一把拽住他的衣袖，质问：“你是什么人？怎么硬闯人家家里？”
制服男人手指自己胸口徽章，回答：“自来水公司的，检修管道。”
老板不依不饶：“我没报修，你怎么来啦？”
制服男人冷笑一声：“我查水表，看见你家用水特别厉害，生怕管子漏水，所以来帮你检查一遍。”
“我家人多，用水多，你管得着吗？我欠你家水费还是怎么着了？”老板生气骂道。
“嘿，你这人怎么不知好赖人呀。我好心帮你检查，还错啦？”制服男人一边辩解，一边不停步地往外走。
老板看不出什么破绽，只能放手让他离开。他关掉底楼大门，重新回到二楼，楼上伙计们正一个个坐在小桌子旁，他们显然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。
“大强，刚才那个人都看到了？”老板问一个瘦高个男人，他比学徒们年长几岁，刚才正在教徒弟。
“他突然闯进来，大伙儿全没防备呀。”大强说，“你这个警戒哨怎么放的？都让人闯到楼上，看个一干二净。”
老板连忙道歉：“要不是脚下绊一跤，我就拦住他了。”
“这个人会不会是国民党特务派来侦查的？”一个学徒问。
“有可能，咱们得赶快转移。”另一个学徒说。
“我看不像，那些洋鬼子水厂的伙计都拽得很，把自己当二鬼子，瞧不起咱中国人。我跟这些人打过交道，都一个德行。”老板说，“不过，我也就一说，不作数。大强，要不要撤，还得你拿主意。”
那个叫大强的年轻人面色冷峻，低头思索片刻，抬头说：“搬家非同小可，我要先向上汇报，等上级决定。大家先把手边的进步书籍、报刊，以及重要文件都归拢交上来，先把这些能表明咱们身份的东西转移到古抜路（今富民路）去。人员暂时不撤。这样即便特务来搜查，也找不到证据。”
老板点头：“这样妥当。此人不是特务最好，如果是，咱们鲁莽撤离，不就向特务表明此地无银三百两？反而暴露了身份。”
大强接着说：“这个事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，以后大家加倍注意，言行举止决不能让特务抓住把柄。”
学徒们应声答应。
“大伙儿已经小心又小心，平时不外出，不与外界联系，成天不是在二楼学技术，就是闷在三楼睡觉，快把人憋出病来。”老板说。
大强接过话头说：“其实我知道大家憋得很难受，好在学习班三个月一期，学成就能出去工作。看在为党工作的份上，大家暂且忍耐一阵。”
还没等大强汇报给上级，第二天四个“白相人”（即流氓）闯进作坊。这一回，老板将他们拦在楼下。
“几位想修点什么？咱家店虽小，能修的东西不少，无线电、手表这些小玩意儿不在话下，马达、汽车电瓶也能修。”老板殷勤地招呼。
“不修东西，俺们修理人。”领头的白相人回答，其它人哄笑起来。
“爷叔，咱们是规规矩矩的人家，平时该上供的一样没拉下，你修理咱没道理呀。”
领头的说：“俺问你，你家里住了几口人？”
“就是我带六个徒弟，还有贱内一起帮忙买菜烧饭。不大，夫妻老婆店。”
“俺看你门脸不大，却藏着不少人。”
“阿福哥，这叫庙小王八多。”一个跟班插嘴，白相人又哄堂大小。
老板忍住尴尬，向领头的作揖，说：“恕在下眼拙，大哥，您尊姓大名，府上哪里，在下一定亲自登门拜访。”
“大名鼎鼎的阿福哥，你不认识？该抽！”一个跟班说完就要动手，被领头的阿福哥拦住。
“鄙人姓……”阿福哥被带动，学样文绉绉地说话，可总说不自在，索性不再装样，恶狠狠地叫道：“老子姓吴，吴阿福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，江湖上有点名头，你可以去打听打听。”
老板再次作揖：“怪我有眼不识泰山，改天我一定略备薄礼，到府上磕头。”
“你又不是俺学生子（指徒弟），到俺家拜什么老头子？实不相瞒，今天我来就是想看看，你这座小庙，藏着什么大乾坤。”
吴阿福说完，就带领徒弟要硬闯。
“没啥可看的！”老板拼命去拦。
“没啥？这里挂作坊的牌子，却没什么人来做生意，既不进原料，也听不见机器响动，成天只有嘀嘀嗒嘀嘀嗒，邻居早有反应，你到底藏着掖着啥玩意儿？”吴阿福质问。
老板听明白了，这个吴阿福就是包打听。所谓包打听，就是租界巡捕房的线人或耳目，经常出没于茶馆酒楼等人群聚集之地，留意探听各种消息。一旦寻获别人隐私，他们就摇身一变，干起敲诈勒索的勾当。这些人如跗骨之蛆，令人厌恶，可又不敢得罪，他们身后通着巡捕房，甚至不少人还连着国民党的公安局。
楼下的动静早已惊动楼上的人，大强抱起一台硕大的短波无线电冲下楼梯，对老板说：“老板，这台无线电怎么修不好？”
“怎么回事？”老板问。
吴阿福等人也停下手脚，盯着大强。
大强不慌不忙，将无线电放在柜台上，插上电，酒盅一般大小的电子管点亮，发出温暖的光。大强调试旋钮，无线电中传出一连串“嘀嘀嘀——嘟嘟嘟——”的声音，夹杂着尖锐的啸叫声。
